程亚文:再谈中美关系“新现实”

发布者:蒋灏发布时间:2019-01-26浏览次数:651

在《中美需要在新的现实感中重新探索未来》(刊于《联合早报》2018年12月29日)一文中,笔者认为特朗普政府意图重振美国在产业和科技领域的全面优势地位,是不可能实现的,而应知其限度,在能为处作为,在不可为处该收手则收手。内政如此,在构想新的有利于美国的国际规则和国际秩序时,同样应如此。

自特朗普担任总统以来,美国已鲜明表现出重建由其主导的国际规则和国际秩序的愿望,其推进方式从目前来看是先破后立。过去两年间,在“破”的方面,人们已经看到很多,美国各种“退群”的行为、与很多国家发生的贸易纠纷,以及美国总统打破惯例不再参加一些国际组织的例行会议的举动,都显示当前美国政府对“二战”结束后,由其主导建立起来的一系列国际机制,已不再如以往那样看重,相反甚至认为已成为维护美国国家利益的障碍。

“破”之后,所想“立”和有可能“立”起来的又是什么呢?特朗普本人在此方面所释放出来的信息是模糊的,他所说的“美国优先”,落实到国际制度层面是什么,还没有明确的表述。但曾经或还在特朗普周围、处于核心决策圈的一些关键官员,如班农(Steve Bannon)、博尔顿(John Robert Bolton)、纳瓦罗(Peter Navarro)等人的政策主张,却明显仍是过去很长时间以来人们所熟悉的“美国注定领导世界”的语调。

假设如当前的美国激进保守主义者所愿,中国这个新“敌人”在与美国的竞争中最终像当年的苏联一样被“击垮”,美国真的还能重建类似于20世纪下半叶的霸权性国际秩序吗?需要正视的事实是,美国借助战后由它力推的国际规则和国际秩序,成为了全球领导者和霸权国家,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还是这套制度和规则体系,又在今天逐渐瓦解了美国的全面优势。

这种情势何以发生?美国耶鲁大学教授罗伯特·特里芬在研究布雷顿森林体系时,曾认为它存在着自身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即“信心与清偿力的两难”。在国际政治领域,同样会存在“特里芬悖论”,全球唯一领导者的霸权红利,是与其包括供给全球公共产品在内的霸权成本投入并存的。

美国在曾经作为全球最大工业化国家的阶段,都没能阻止住霸权的颓势,转至今日在无论工业生产还是经济总量,都在世界总体份量中不断减小的总体趋势下,更是已经没有可能重建全球唯一领导地位;即便得以重建,仍然难以避免会再次衰败的宿命。

在一个因越来越多国家“复兴”或“兴起”、新的技术手段,尤其是互联网也表现出强烈的去中心化特征的新时代,霸权或唯一领导,正在成为人类历史的往事。

早在十余年前,笔者就曾认为一个去霸权的“常规时代”即将到来,而在今天,“常规时代”已经成为现实。它至少表现出两个基本特征:一是内向化的政治选择,即国家普遍会把自己国家的内部事务和国家利益放在优先考虑的地位,而减少对意识形态和对外部事务的关注;二是区域化的愿望,即在全球秩序弱化时,越来越多国家将更加重视与自己地理相近的国家打交道,国家利益将更多在与自己关联度高的地理空间实现。在此情况下,未来极可能形成的,是区域秩序优先、全球秩序居次的多中心的世界秩序,美国也将更加鲜明地涂抹上“美洲国家”的色彩。

中美两国皆要以未来可能形成的世界秩序,来反思当前的中美竞争中的进退取舍。美国需要认识到重建以往的霸权体系的不可为,这是包括中美两国在内的任何国家都不再可以梦想之事。如同发生在中国场域中的意见对立一样,当前在美国社会和决策层,也有从两种不同视角来看待中美关系的人士,即一种高度强调“大国竞争”,另一种认为重点在于化解美国内部问题。

这两种不同的视角,会导向不同的对外政策选择和国际追求。如果是前者,中美竞争就基本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这不仅将是中美两国,对全球来说也会是灾难。如果是后一种,美国的行为仍将会约束在一定的理性范围内,不至于完全失控而陷于歇斯底里;中美两国也还会找到相互合作、抑制分歧的方法和路径。

在美国霸权衰像毕露之时,中国同样需要清醒建立起来的一种新现实感,是自美国之后,世界将不再有霸权国家。因此,“中国取代美国”的言论,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被人提起,都是不明智的,是对历史大势的误解。

中美都不可再以全面主导全球事务为预期,这不仅是因为超过了两国的能力,也不会为其他国家所接受。在特朗普政府对全球主义和全球治理发难时,中国一方面要尽力维持战后形成的国际秩序,另一方面,也要为美国“退群”成瘾,既存国际体系将在某些方面发生重大改变做好准备,要思考一个美国不再融入其中,或美国在“退群”后所形成的,究竟将是什么样的新的国际秩序,并在这种设想中重新确定中国所应该和可以处在的位置与扮演的角色。

中美都必须在对自身前景和未来世界秩序的想象中,调整相处方式、重建相关关系。这个想象应该是有现实感的想象而非臆想,所推导的是有可能性的未来,而不是没有可能性的未来。当前世界的主要危险,在于美国对“推倒”现存秩序后的未来世界秩序,可能会有执拗的错误期待。

对今天的世界来说,重建霸权体系已不具可能,而在可能的以区域秩序为主,全球秩序为次的多中心的秩序安排中,中美两国却可能实现在减少全球层面的竞争的同时,又可以通过区域秩序形成新的有机联结。